夜色见深,我道一声“乏了”,遣散众人,只留明慧帮我拆发褪钗。
殿内极静,因着已经入春,四喜同春朱漆窗棂上蒙了一层新进贡的蝉翼纱,风吹过鼓起,虬枝接叶迎风,簌簌轻响,在窗纱上投下折折暗影,像预伸未伸的爪。
我盯着那暗影瞧了良久,轻轻一句:“看出来了?”
明慧颔首,沾了点汝窑天青釉水仙盆里的清水在桌上写了个“宸”。
我阖目笑了:“八九不离十。”
“娘娘预备如何?”
“嗯——遣他走是必然的,然而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。”
“是该如此。不过到底只是个跳梁小丑,不值得您如此劳神”
明慧用篦子沾了点玫瑰露,手势轻缓一下下从头顶往下梳理,仿佛是在为我理顺满腔的繁杂思绪,语带宽慰。
我阖目不语。
我其实更担心的是皇帝的态度,宸妃有无害人之心还在其次,倘若皇帝不管青红皂白一力袒护于她,那事情就真不好办了。
偏偏,眼下仿佛就是这么个状况。
“娘娘?”
明慧轻轻唤我一声,我才回了神,从镜中看她一眼,示意她不用担心,五指“笃一声笃一声”划过妆台,静默沉思。
半晌,喃喃问一句:“还记不记得,今晚去咸福宫看诊的是谁?”
“奴婢倒也留了个心眼,是太医院首座陆大人。”
“嗯——我记得也是他。”
“娘娘是想…?”
我睁开双目,示意她不必再梳了,拿手指拨了拨水仙盆里那株青绿绿葱翠翠的水仙,淡淡道:“明天宣他来见一见罢。”
明慧心领神会地点一点头,服侍我睡下。
翌日一早,王福全听闻我要差遣他去宣太医院首座陆毓庭,忙不迭应承下来,打了个千匆匆去了。
他一走,我敲了敲窗棂,方合进殿来:“娘娘?”
“盯着王福全,别让他看见你。”
方合一贯伶俐,当下也不多问,利落去了。
我只喝茶静等消息,面上淡然无波。
过了一炷香,王福全恭敬异常地领了个人进殿来,虽官袍在身,却俨然都是谦谦君子风范。
我没料到这位太医院首座,竟生得这样年轻,不免有些诧异。
明慧仿佛也不识得此人,傍在我身旁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。
陆毓庭在离我数步远处停步,叩首道:“微臣参见皇后,皇后千岁吉祥。”
我朝王福全抬了抬下巴:“赐座。”
陆毓庭忙称不敢,我只淡淡一笑,也不过分逼迫,目注于他,开门见山问他一句:“杨妃可好些了?”
“回皇后,经昨夜诊治,杨妃娘娘如今已无恙。”
“嗯——这就好。当然,还是不能掉以轻心。皇上有朝政要顾,不能时刻分心留神,那么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你身上。”
“是。微臣谨遵教诲。”
“也不全是教诲,算是本宫一点感慨罢。”
我淡淡道来,他只垂首恭敬听着,全然恭顺,然而我却明白,他对我并不是没有防备。这样的防备藏在每一个细小的肢体语言里。如果他是杨妃的人,那倒算得上忠心。我隐约对此人生了几分好感。
“你是明白人,自然也知道,事关皇嗣,非同小可。杨妃这一胎若能为皇家延续香火,他日论功行赏时,必定少不了你的功劳。”
“为皇上分忧,是为人臣子本分,微臣不敢居功。”
看神色,仿佛是真的不在乎,像个有骨气的,若不是医术了得,就是有家族威望仰仗。
其实在太医院奉职,虽不是什么顶机要的职务,品阶亦不高,然后到底有更多机会在御前露面,实为美差,因而人人争相授受,挤破了脑袋想进太医院,因而能站得稳脚跟的,必然个顶个都是人精。
而眼前此人,与我想象中精明城府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。
我虽有些诧异,却也没在脸上露出来,语调不变道:“虽是尽忠,可有功得赏,有过也得罚。皇上跟太后一贯赏罚分明,必定不会亏待尽忠职守之人。你好好给杨妃安胎就是,女子怀胎十月确也不易,都道医者父母心,陆大人想必是明白的。”
我这一语也是无心,表面文章的话,时时刻刻挂在嘴边,久而久之竟也能出口成章了,却没料到惹得对方微微怔了怔神,良久默默。
王福全比鼠还精,见惯形色人物,貌似只一味恭恭敬敬候在殿内,实则多有心思,方才陆毓庭这一愣,他如何没瞧在眼里,笑眯眯道:“娘娘仁心佛***才得以侍奉娘娘左右,真是万分感泣。当初听闻娘娘要回宫,奴才真是欢喜急了,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脖子都长了,终于盼来了娘娘回宫主持大局。如今有娘娘挂怀,想来杨妃娘娘这一胎必定是能平安顺遂的。”
这一番话说得恶心至极,连我都差点忍不住变了脸色,更何况是陆毓庭,然而我到底还是忍住了,道:“你的心意本宫自然明白。”
转而望向陆毓庭,“送陆大人出去。”
陆毓庭不动声色松一口气,跪安后躬身离去。
王福全一走,明慧嘴角扯出一个讥笑的弧度,凑到我耳边轻声念叨一句:“好不要脸的东西!这种没皮没脸的话,亏他说得出口!”
我只冷冷一笑,理一理鬓角垂下的几缕散发,道:“让方合进来,我有话问他。你在外头留意着,我没话谁也不能进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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