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是从前, 裴戎决然不敢这般大胆直视这个男人。
苦海为了打造出最优秀的工具,将送入七部孩子们视作獒犬,把对苦海的主人敬畏镌刻在他们的骨子里。
况且裴戎还有慈航卧底一重身份,戴着假面小心过活, 对梵慧魔罗的惧惮更胜旁人。
那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场景,尤历历在目,回想起来, 犹如一场荒诞大梦。
然而如今,他不怕了,也没什么好怕。
梵慧魔罗在他眼里,不再是一尊手眼通天, 神秘莫测的神魔。
裴戎知晓对方的过去, 他有他的苦难、坎坷与悲伤,一如己身。
只不过对方藏得太好,用叵测行径与无常性情铸成铁面, 骄桀地蔑视一切加诸给他的影响, 不留给旁人分毫怜悯的余地。
梵慧魔罗也发现裴戎的转变,目中流露一抹淡淡惊奇。
伸手撩开裴戎鬓发,抚上脸侧, 指尖微凉,显出掌心的烫热。
“我想, 我们只分别了半年, 而非十年?”
“我还记得, 你从前见我时的瑟缩模样, 像是一只吓坏了等着被娘亲捉回家的小崽子,可怜的不行。”
拇指划过耳廓来到颈侧,梵慧魔罗怜惜地摩挲着裴戎锁骨上方一道疤痕。
“而今,却也能坦然面对我,该说你长大了么?”
裴戎被他摸得有些酥痒,不适地偏头避了避,抿住嘴唇。
他的的确确怕过对方,这无可辩驳。
但是确信自己足够沉着冷静,不曾表现得像是梵慧魔罗口中那般不堪。
然而他明白同御众师讲道理毫无用处,只能忽略掉对方的“污蔑”,沉静道:“许多人期待我的肩膀长到足够宽阔,能扛下重担,我不愿辜负他们。”
闻言,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,梵慧魔罗松开了他。
“我猜,这许多人中,蟾公子的期待甚重?”
裴戎一怔,恍然之间将眼前人当做阿蟾,又或者说他希望阿蟾能听见自己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他真心道:“重于泰山。”
大风刮过,野原白草摇曳,流霰狂舞成漩,将裴戎的话语卷得悠长,像是天鹰伏空掠过时苍凉的回响。
梵慧魔罗凝视裴戎,发觉他的小狼崽已是今非昔比。
宛如春朝萌蘖,在危难与历练中激情蓬勃地生长。也许每日的变化甚是细微,难以察觉。但若离别月许后回首,恍然发觉,无意插下的桃枝业已抽条,桃花嫣然,灼灼而绽。再过些年岁,便能长得参天。
而这般变化,是为了阿蟾。
梵慧魔罗眉目转冷,目中流露一抹错杂,像是嫉妒,又像是冷蔑。
属于凡人的情绪背叛其主,冲破枷锁,在身体里肆意流窜。这令他看上去,不再那般冷漠高远,仿佛一尊高高在上的神魔走下了神坛。
负手转身,背对裴戎。
“你可知,我此番亲临古漠挞的目的。”
裴戎道:“听说为寻明尊圣火,迎李红尘回归,重登超脱众生。”
“慈航告诉你的?”梵慧魔罗问。
裴戎坦然:“是。”
“江轻雪的徒子徒孙别的不行,鼻子倒是挺灵。”
“不错,若此行顺利,寻得明尊圣火,不但能涤净怨咒,还可将碎魂熔炼,令李红尘浴火重生。”
“届时,碎魂将回归本尊,所谓的‘梵慧魔罗’与‘阿蟾’亦将烟消云散。”
“你将一腔情思寄托其于阿蟾之身,最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。”
梵慧魔罗玩味询问:“你不害怕?”
“很怕。”裴戎挪开目光,遥望星河垂于旷野,夜风清凉难以平复波动的心绪。
他很怕,怕得要死。
害怕复生的李红尘与阿蟾没有半点相似,害怕自己在对方长逾千年的记忆中占不了方寸之地,害怕对方心里眼里只有仇恨,拥有温柔与善念全都添成仇火的柴薪。
然而,怕又有何用?
慈航正想方设法地阻碍苦海得到明尊圣火,先锋只派了商崔嵬与谈玄两个小辈前来,还捎带上了他这个立场不明之人,几位殿尊无一人出面,无比说明这只队伍只是一枚探路的棋子。
陆念慈不知躲在何处,用他无情冷厉的心思筹谋布局。
更要命的是,天人师他娘的就要伤愈了!
若是李红尘不能重登超脱,无论是阿蟾,还是梵慧魔罗都将面临灭顶之灾。
局面危急至此,他哪里还有心思因为自己那点儿情愫在如此要事上患得患失?
“我不是老天的亲儿子,我的想法左右不了局面。”
“唯愿……”心中默念“阿蟾”之名,饱含一腔无法诉说的深情与思念,“大人能够得偿所愿。”
梵慧魔罗静默不语,宛如一尊石像,缓缓的,负于身后之手攥紧。
忽然,他说道:“我后悔了。”
平淡,低沉,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,宛如春初雪霁后悄然吹来的清风。
缓缓转身,接下头顶帷帽,扔在地上,伸手搭上裴戎的肩头。
眉弓下略微深陷的双眸美得心碎,宛如月夜下的深海,寂静又广袤。
微一用力,将裴戎拉入怀中,令人鼻尖充盈着清冽的气息。乌檀似的长发随风飞舞,化为罗网将人包裹。
“李红尘如何,本与你无关,我后悔让你卷入这场波云诡谲的战局。”
裴戎靠人胸口,双目颤抖,难以置信。
想起焦越城的熊熊烈火,映红半壁天穹。火光下阿蟾便是这样抱住他,为他挡下碎石、锋矢,十指交握,在他耳畔低语:“我后悔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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